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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八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既有点儿嘻笑怒骂,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.因为他愕然望着,她便笑了.
    火车到了.除了最后一辆,列车都已经客满.她上去了.车守催着他们.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,想另找一间车厢.她可是说:"上来罢."
    他上去以后,她又补了一句:"今天我无所谓了."
    他们谈着话.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,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的态度;互相帮助,互相安慰,大家都可以得益......
    "安慰对我不生作用......"她说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,她就傲慢的笑了笑,回答说:"不错,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."
    他想了一会,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,不禁愤愤的站起来,打开车门,不管火车开动,就想往下跳.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.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,重新坐下,那时火车刚进地道.
    "你瞧,"她说,"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?"
    "我不管."
   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.
    "人真是太蠢了,"他说."大家互相折磨,又把自己折磨;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候,他倒反猜疑.可恶透了!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."
   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,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,亲热的和他谈着;喊出他的名字.
    "怎么,你认得我吗?"他说.
    "怎么不认识?你,你也是一个红人哪.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.你是个好人,我看得出的.算了罢,别生气了.好!咱们讲和罢!"
    他们握了握手,友好的谈着话,她说:"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.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,不得不提防."
    "他们也常常欺骗我,"克利斯朵夫说."我却老是相信他们."
    "我看出你是这样的,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."
    他笑了:"是的,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;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.我的胃很强,饱也没关系,饿也没关系,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.我反而身体更好."
    "那是你运气,你哪,你是个男人."
    "而你,你是个女人."
    "那又算不了什么."
    "那是很有意思的,做个女人!"
    她听着笑了."哼!"她说,"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?"
    "得自卫啊."
    "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."
    "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."
    "或许是吧.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,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."
   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,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......
    "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......"
    "不,"她说,"我不说这个话了.我觉得你心地好,非常真诚.我很感激.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.你不知道......谢谢你的好意."
    他们到了巴黎,分手了,双方既没留下地址,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.
    过了一二个月,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.
    "我来找你,想跟你谈谈.从那次见面以后,我不时在想起你."她说着坐下了."只要一忽儿功夫,不会打搅你很久的."
    他开始和她谈话.她说:"请等一会,好不好?"
    他们不出声了.过了一下她笑着说:"刚才我支持不住了.现在可好些了."
    他想问她.
    "不,"她说,"别问我这个!"
   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,把各种东西看过了,估量了一下,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.
    "这是你的妈妈吗?"
    "是的."
   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,非常同情的瞧着."多好的老太太!"她说."你运气不错!"
    "可惜她已经故世了."
    "那没关系.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."
    "那末你呢?"
    她拧了拧眉头,把话扯开了.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.
    "跟我谈谈你的事罢.告诉我......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......"
    "这跟你有什么相干?"
    "不用管,你讲罢......"
    他不愿意讲,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: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.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,他的友谊的故事,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.她听着,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......突然她问:"什么时候了?啊!天!我来了两个钟点了!对不起......啊!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......"
    接着她又说:"我希望能再来......不是常常......而是有时候......这对我有些好处.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,浪费你的时间......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......"
    "我可以到你那边去,"克利斯朵夫说.
    "我不要你上我家去.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......"
   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.
    有天晚上,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,已经停演了几星期,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,径自跑去看她.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;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,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.她躺在床上,病好些了;她害了肺炎,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,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.她见到克利斯朵夫,心里真的很高兴,要他坐在床边,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,说她差点儿死去.他听着脸色变了.她却取笑他.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.
    "通知你要你来吗?那才不呢!"
    "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."
    "那就是你的运气了,"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."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.只是今天刚想到.得了罢,你别难过.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.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,就是让我清静.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,愿意孤零零的死掉."
    "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."
    "我惯了.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,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,现在已经成了习惯.而且这样倒更好.你倒了楣,谁都是无能为力的,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,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,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......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."
    "你倒很能够隐忍!"
    "隐忍?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.我只是咬紧牙关,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."
   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,关切她.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,......是些糊涂蛋,......对她很殷勤,很好,虽然是浮表的.
    "倒是我,告诉你,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.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."
    "我可不怕,"他说.
   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:"你!你也会说这种话吗?"
    "对不起,对不起......天哪!我竟变成了巴黎人!......惭愧惭愧......我敢打赌,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......"
   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.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,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:"啊!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!还好!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.好,把头抬起来.别哭湿了我的被单."
    "那末你原谅我了?"
    "当然.甭提啦."
   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,问他做些什么,随后她累了,厌烦了,就把他打发走.
   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.到期正要出口,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,教他别去:她正逢着心情恶劣的日子.......后来,过了一天,她又通知他去了.她差不多已经痊愈,靠窗躺着.那是初春时节,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,树木抽着嫩芽.他从来没看见她这样亲切这样温和.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: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她厌恶.
    "那末今天呢?"
    "今天,我觉得自己年轻,新鲜,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......比如你,......都有好感."
    "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."
    "你到死都是的."
   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,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;说到这儿,她告诉他对于戏剧的意见,她厌恶它,又舍不得它.
   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,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,可是怕打搅他.他把比较不会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,约定一种暗号,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,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决定开或不开......
   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.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,忽而临时不得劲了,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,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.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.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.
    悲惨的童年: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.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,开着一所声名狼藉的小客店;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,跟女店主睡觉,同时还虐待她.其中有一个跟她结了婚,因为她有几个钱;他常常酗酒,打老婆.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里当侍女,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,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,结果是害肺病死的.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,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.她皮肤苍白,性子暴躁,沉默寡言,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,野性很厉害.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声,受尽了痛苦,耻辱,终于死掉.她可是意志倔强,不肯屈服;她是个反抗的女人: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,神经发作起来,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.有一回她想自杀,结果没成功:刚开始上吊已经不愿意死了,生怕真会吊死;等到她气透不过来的时候,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,一心一意只想活了.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避,......(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,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),......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,要自由,要有钱,把一切压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.有一晚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,被他殴打的母亲叫着嚷着,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,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.她觉得自己多可怜,发了这个愿,心里才松动些.她咬紧牙齿想道:"我要把你们一齐打死."
   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:
    有一天,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,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,便带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.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.舞台上神秘的景致,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,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,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,......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,......把她看呆了.她紧张得浑身冰冷,心跳得很厉害......"对啦,对啦,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!......噢!要是办得到的话......"......等到排演完了,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.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去,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里,伏在凳子底下,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.戏院快要开场,观众已经来了,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,不料被人当场捉住,大受羞辱,结果是被押送回家,又挨了一顿打.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,她一定会自杀的了.
    她打定了主意,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.她字也没识多少,写也不大会写,一本书也没看过,也没有一本书可看.但她愿意学习,发愤用功,在客人房中偷了书,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,免得耗费灯烛.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,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: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.并且她把书看过了也还给他们;......可不是完璧:因为她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.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,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.她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,偷听演员们念台词.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,做着手势.人家撞见了,便拿她取笑一阵,羞辱一阵.她只得气愤愤的不作声.......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续下去,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.失主大发雷霆,因为除了她,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,就咬定是她偷的.她拚命抵赖;演员说要教人搜查,她便吓坏了,立刻扑在地下招认了,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.他大骂了一顿,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样凶.他追究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,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,不由得哈哈大笑,随后又仔细问她: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,他非常奇怪,问道:"喂,你说,要不要我教你?"
    她快活极了,吻着他的手.
    "啊!"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,"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!"
   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:"可是,孩子,你知道,什么都要付代价的......"
   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,人家对她的袭击,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.这种野人似的贞操,对不洁的行为,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,是从小就有的,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象感应她的;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;......可是,唉!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罚!......命运弄人,竟然到这个地步!......
    "那末你答应他了?"克利斯朵夫问.
    "啊!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,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!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一样送去法办.我无路可走.......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......投进了人生."
    "那该死的混蛋!"克利斯朵夫嚷着.
    "是的,我当然恨他.但从此以后,我见得多了,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.至少他对我没失信,把他所知道的......(也并不多!)......一套本领教给我.他介绍我进了剧团.我先得侍候大家,替每个人当差,串戏也只串跑龙套.后来,有一晚,扮侍从的女角儿病了,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.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.大家认为我要不得,滑稽可笑.那时我长得很丑.我始终是丑的,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我是超特的,理想的"女人"......嘿!那些混蛋!......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矩,荒唐胡闹.看客不赏识我.同伴们取笑我.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,因为我究竟还有点用处,而且薪水很低.不但薪水很低,还得给人代价.每学一点东西,每次的升级,都要用肉体去报酬.同伴,经理,戏子掮客,戏子掮客的朋友......"
    她不出声了,脸色发白,咬着牙齿,睁着恶狠狠的眼睛;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着血泪.一刹那间,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,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强烈的意志;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,她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.她很希望死;但就在这些屈辱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.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.要不然等胜利以后也行.可是在已经堕入泥犁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,未免......
    她半天不作声.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,在屋子里来回走着.他恨不得把磨难这女子.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齐打死.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她,站在她前面,捧着她的头,扶着她的前额,亲热的抱着,叫了声:"可怜的孩子!"
    她挣扎了一下.他说:"别怕.我很喜欢你."
  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.他跪在旁边,吻着她美丽的细长的手,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.
    随后他重新坐下.她也定了定神,很安静的继续讲她的身世.
    终于有个作家把她捧了出来.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见有魔性,有天才,认为她是一个"戏剧的典型,代表时代的新女性".自然,在那么许多人之后,他也把她占有了.而她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,不但毫无爱情,甚至还有跟爱相反的情绪.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气,她也造成了他的名气.
    "现在,"克利斯朵夫说,"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;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们了."
    "你以为是这样吗?"她辛酸的回答.
    于是她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.......她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了热情:他是个文人,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,然后把她丢了.
    "我瞧不起他,把他看做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.可是我爱他,只要他叫一声,我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;想到这点,我气坏了.可是有什么办法?我的心永远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.感情和理性,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.我有一颗心.我也有一个肉体.它们叫着,嚷着,都要求满足.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,我没有信仰,我是自由的......哼,自由!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,它们要这个要那个,往往都是我不愿意要的.它们使我屈服,我只觉得惭愧.可是怎么办呢?......"
    她停了一会,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,然后又说:"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麻木不仁的.事实上,我所见到的那一批,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,除了些争面子的小问题,什么思想都没有.我不知道他们和我,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.我相信决不是我.总之我替他们付了代价."
    她打住了话头,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三点.她站起身子想走.克利斯朵夫劝她等天亮再回去,姑且在床上躺一躺.她却宁可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,继续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谈话.
    "你明天会累的."
    "我惯了.可是你呢......明儿有事吗?"
    "我是闲人.要十一点才替一个学生上课呢......并且我身子很棒."
    "那就更需要睡觉了."
    "是的,我睡得象死人一样.无论什么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.有时我恨透了.糟掉了多少光阴!......偶尔熬上一夜,对睡眠报复报复,我倒是挺高兴的."
    他们继续轻轻的谈着,中间隔着长时间的静默.克利斯朵夫睡着了.法朗梭阿士看着笑笑,扶着他的头不让它倒下来......她胡思乱想,靠窗坐着,望着漆黑的园子,园子不久也亮起来了.七点左右,她轻轻唤醒了克利斯朵夫,和他道别.
    在同一个月里,她又来了一回,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,门关着.以后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她,让她能随时进去.果然,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,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罗兰,或是在纸上写几个字,涂几笔速写,漫画,......表示她来过了.
    一天晚上,她从戏院出来,到克利斯朵夫家谈天.她发见他在工作,两人谈了几句,就发觉彼此都没有上回那样的兴致.她想走;可是太晚了.并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,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许她再走.于是他们留着,都动了欲念.
    他们便互相占有了.
    这一夜以后,有好几个星期不见她的踪迹.他久已麻木的欲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来,竟少不了她了.她不准他到她家里;他便上戏院去,躺在最后几行的位置上,心里又是爱,又是冲动,浑身打战.她演戏的时候所发泄的悲壮热烈的情绪,使他跟她一样的筋疲力尽.他终于写信给她:
    "朋友,你恨我吗?要是我使你不快,还得请你原谅."
    一看到这种谦卑的话,她立刻跑来扑在他怀里,说:
    "大家简简单单的做个好朋友倒是更好.但既然不可能,也用不着勉强挣扎了.咱们听其自然罢!"
    他们过着共同生活,可是并不住在一起,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.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过有规律的同居生活,她的地位也不容许.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里来,或是白天,或是黑夜,和他消磨几个钟点,但每天都回家去过夜.
    在戏院停演的暑假中,他们在巴黎郊外,靠叶弗那边租了一所屋子.虽然不免有些凄凉忧郁的时间,他们的确过了些快乐的日子,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.他们有一间精美的光线很好的卧室,居高临下,一望无际,眼底尽是碧绿的田垄.夜里,他们在床上可以从窗内望见奇奇怪怪的云彩,在阴沉黯淡的天空驰骋.他们互相抱着,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听着蟋蟀的欢唱,听着雷雨的声音;泥土的呼吸,......金银树,仙人草,蔓藤,割下的干草的气味,......透到屋子里来,透入他们的身体.黑夜那么寂静.两人睡得那么甜.万籁俱寂.远处几声狗吠,几声鸡鸣.晨光透露了.在灰暗寒冷的晓色中,远钟传来早祷的声音,使身体躺在温暖的床上打着寒噤,彼此靠得更紧了.群鸟在爬墙的蔓藤上醒来,嘁嘁喳喳的聒噪.克利斯朵夫睁开眼睛,屏着气,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旁这个朋友的可爱的脸,看着她在爱情激动过后的惨白的颜色......
    他们的爱不是自私的情欲,而是肉体也要求参预一分的深刻的友谊.他们不相妨碍,各做各的工作.克利斯朵夫的天才,慈悲,人格,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视的.在某些事情上她觉得自己比他年长,因此感到一种母性的快乐.她很抱憾一点不懂他所弹的东西:她不能领会音乐,除非在极难得的时间,才觉得有一股犷野的情绪把她控制了,但那种情绪还不是直接从音乐来的,而是由于她当时感染的热情,由于她和她周围的一切.风景.人物.颜色.声音,都感染到的那股热情.但她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语言中,同样能感觉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气.仿佛看着一个伟大的演员讲着外国语做戏,她自己的性灵也被鼓动起来了.至于克利斯朵夫,他创造一件作品的时候,往往把思想与热情都寄托在这个女子身上,看到这些思想与热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.跟一个这样女性.这样软弱.这样善心.这样残忍.而有时还有天才的光芒闪耀的灵魂,心心相印的结果,简直有种估计不尽的富藏.她教了他许多关于人生和人的知识,......关于他不大认识而为她清明的目光判断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.他尤其靠了她而对于戏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;她使他深深体味到这个一切艺术中最完美,最朴实,最丰满的艺术的精神.他这才知道戏剧是创造梦境的最奇妙的工具;她告诉他不应该为自己一人写作,象他现在这种倾向,......(那是多少艺术家都免不了的,他们学着贝多芬的榜样,不肯"在有灵感的时候为一张该死的提琴写作".)......可是为了某一个舞台面写作,把自己的思想去适应某几个演员:一个伟大的诗剧作家也不以为羞,不觉得这种办法会把自己变得渺小;因为他知道,倘若幻想是美的,那末实现这幻想当然是伟大的.戏剧象壁画一样是最严格的艺术,......是活的艺术.
    法朗梭阿士所表现的这些思想,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.他那时在艺术生涯中所到达的阶段,正倾向于一种和人类沟通的集体艺术.法朗梭阿士的经验,使他体会到群众与演员之间的神秘的合作.法朗梭阿士虽然那么现实,毫无自欺欺人的幻象,也感觉到那种互相感应的力,把演员和群众联系起来的共鸣的电波,她咂摸到一个演员的声音便是无声无息的千万人的心声.当然,这种感觉是间歇的,极难得的,从来不会在同一出戏同一个段落上再现.其余的时间,只有演员个人的没有灵魂的演技,巧妙而无热情的呆板功夫.但值得重视的就是例外的情形:那时仿佛电光一闪,一刹那间照出了深渊,照出了由一个人来表白而实际是千百万人的共同的灵魂.
    大艺术家的责任就在于把这共同灵魂具体表现出来.他的理想应当象希腊古时代的诗人一样,先摆脱了自我,然后把那股吹遍人间的集体的热情放入心中.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这一点,因为她没法达到这个无我之境,老是要表现自己.......一百五十年以来,个人抒情主义过分的发展,已经到了病态的阶段.一个人想求精神上的伟大,必须多感觉,多控制,说话要简洁,思想要含蓄,绝对不铺张,只用一瞥一视,一言半语来表现,不象儿童那样夸大,也不象女人那样流露感情;应当为听了半个字就能领悟的人说话,为男人说话.现代音乐唠叨不已的讲着自己,遇到无论什么人都倾箱倒箧的说心腹话:这是没有廉耻,不登大雅的.那颇象某些病人,津津有味的对旁人讲着自己的病状,把可厌可笑的细节描摹得淋漓尽致.法朗梭阿士虽非音乐家,也感觉到音乐象寄生虫般侵害诗歌的情形是种颓废的征象.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认,但细细想了想,觉得这说法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.根据歌德的诗谱成的第一批德国歌谣是朴素的,准确的;不久,舒伯特就渗入他罗曼蒂克的感伤性;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;到了胡戈.沃尔夫竟变做一种特别加强的朗诵,毫无含蓄的分析,非把灵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.凡是遮盖神秘的心灵的幕都被撕掉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对这种艺术有点惭愧,觉得自己也感染了.他当然不愿意复古,......(那是荒唐的,违反自然的),......可是他挑出几个把思想表现得特别含蓄,具有集体艺术意识的大师,让自己熏陶一下:他重新浏览亨德尔的作品,......亨德尔因为厌恶德国民族的禁欲主义的宗教,特意把圣乐写成史诗一般,替平民写作平民歌谣.现在的困难是要找出能唤醒现代民众的情绪,象亨德尔时代的圣经那样的题材.今日的欧罗巴没有一部共同的经典了:没有一首诗,没有一节祷祠,没有一种信仰,可以说是属于大众的.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,艺术家,思想家的耻辱!为了大众而写作,为了大众而思想的人一个都没有.只有贝多芬留下几页安慰心灵的福音书;但这几页只有音乐家能够读,大多数人是永远听不到的.瓦格纳曾经想在拜罗伊特的山岗上建立一种联合全人类的宗教艺术.但他伟大的心灵已经染上当时的颓废音乐与颓废思想的污点:来到这神圣的高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渔夫,而是一批法利赛人了.(按耶稣少年时代曾在迦里里传道,劝说渔夫:"来跟从我,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."法利赛人原为古犹太民族中的一种,后移用为伪君子的同义词.)
    克利斯朵夫对于自己应当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;但他缺少一个诗人,只能靠自己,以音乐为限.而音乐,虽然大家认为是普遍的语言,究竟不是普遍的:应当要拿文字来做一张弓,才能把声音射到大众的心里去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计划写一组以日常生活为根据的交响曲.他假想一阕《家庭交响曲》,可不是理查德.施特劳斯式的,(德国现代音乐家理查德.施特劳斯作有《家庭交响曲》.)并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电影式的图画来表现,并不用一些传统的字母,以音乐的辞藻依着作者的意志来表现各种人物.那是对位学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艺!......他不预备描写人物或动作,而是要说出每个人都熟悉的,都能在自己心中觅得回声的情感.第一章,表现一对青年夫妇严肃而天真的幸福,温柔的感情,和对于前途的信心.第二章是哭一个亡儿的挽歌.克利斯朵夫表现痛苦的时候竭力避免写实;没有什么个人的面貌,只有一片无边的苦难,......你的,我的,一切人的苦难,也许就是谁都逃不了的命运.因死亡而沮丧的心灵,痛苦的挣扎着,慢慢的振作起来,把它的苦难作为奉献给神明的牺牲.紧接第二章的乐曲,表现心灵继续前进,......是一支意志坚强的《赋格曲》,遒劲的线条与固执的节奏终于把整个的人感染了,把他在斗争与血泪中拖着向前,唱着威武的进行曲,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.最后一章是描写人生的暮景:第一章开始时的那些主题重新出现,......依然有着动人的信心和温柔的情绪,......可是更成熟了;它们受过了磨练,在痛苦的阴影中浮现出来,戴着光明的冠冕,向天空唱着颂歌,对无穷的生命表示虔敬与热爱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书中寻找简单的,有人情味的题目,能够诉之于大众的心灵的.他选择了两个:约瑟与尼奥贝.但克利斯朵夫在这儿遇到了把诗与音乐结合起来的难题.和法朗梭阿士的谈话使他又想起从前和高丽纳商量过的计划,(参阅卷四:《反抗》.......原注)一种介乎吟咏歌剧与话剧之间的乐剧,......以自由的语言与自由的音乐结合起来的艺术,......那是今日没有一个艺术家想到的,也是被浸淫于瓦格纳传统的,墨守旧法的批评家非笑的艺术.但这的确是崭新的事业,因为要点并不在追随贝多芬,韦伯,舒曼,比才之后,虽然他们在音乐话剧方面都很有造就;也并不在把某种朗诵配合某种音乐,竭力用颤音为粗俗的群众制造粗俗的效果;而是在于创造一种新的体裁,使歌唱的声音和近于这些声音的乐器结合起来,把音乐的幻想与嗟叹的回声羼和在优美和谐的诗句中间.这样的形式只能适用于某些有限的题材,适用于心灵的某些特殊的时间,适用于亲切的默省的境界:唯有这样才能给人一种诗的韵味.没有一种艺术比这个更含蓄更贵族化了.所以在艺术家们自命不凡而实际全是鄙俗的暴发户时代,这种艺术很少发展的机会.
    或许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这种艺术;他的长处,他的平民式的力,就是极大的障碍.他只能想象到这种艺术,同时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,作出一些略具雏型的样品.
    他用这种方法把《圣经》上的文字谱成音乐,差不多是逐字译,......例如约瑟和他的兄弟们重新相聚的那个不朽的故事,约瑟试过了多少方法以后,才那么感动的,那么轻轻的,说出几句使老年的托尔斯泰为之下泪的话:
    "我忍不住了......告诉你们,我是约瑟;父亲还活着吗?我是你们的兄弟,你们失掉了的兄弟......我是约瑟......"(《旧约》载:约瑟为雅各之子,希伯莱的族长;幼年为兄弟卖往埃及,卒为埃及行政长官,终回希伯莱与父亲兄弟团聚.)
    这个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法持久.他们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极丰满的时间,但性格相差太远了.双方性子都很暴躁,时常会发生冲突,可不是为了琐碎无聊的事:因为克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.而可能很残酷的法朗梭阿士,对于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报以一片好心,无论如何不愿意伤害他.并且他们生性都很快活.她常常嘲笑自己,但照旧很痛苦:因为从前的热情始终占据着她的心灵,她还想着她所爱的那个坏蛋;这种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,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这桩心事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看见她默不作声,浑身紧张,成天在郁闷中发呆,便奇怪她为什么不快乐.现在她不是已经达到目的,成为众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?......
    "是的,"她说,"可怜我不象那般女戏子,没有那种老板娘式的心思,把做戏看成做买卖.这等人一朝爬到相当的地位,嫁了个有钱的布尔乔亚,并且登峰造极,拿到一颗勋章的时候,当然心满意足了.我,我所要的可不止这些.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,成名比不成名显得更空虚.这一点你是应该知道的!"
    "我知道,"克利斯朵夫说."啊!天!我小时候理想的光荣绝对不是这样的.那时我对它多么热望!它在我眼里显得多光明!我远远的膜拜它,把它当作神圣的东西;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......可是没关系!你出了名也有一种奇妙的后果,就是能给人好处."
    "什么好处?胜利固然胜利了.可是有什么用?一切还是照旧.戏院,音乐会,还不是跟从前一样?不过是一个新的潮流代替了旧的潮流.他们不了解你,或者是走马看花的瞅你一下;而他们已经心不在焉,想旁的事了......便是你自己,你是不是了解别个艺术家?至少你没有被别个艺术家了解.你最爱的人也和你离得多远!你忘了你和托尔斯泰那回事吗?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曾经写信给托尔斯泰;他对他的著作十分佩服,想把他一个通俗的短篇谱成音乐,请求他的许可,同时把自己的歌集寄给他.托尔斯泰没有答覆,正如舒伯特与柏辽兹把杰作寄给歌德的结果一样.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奏了一遍,完全不懂,非常气恼.他认为贝多芬是颓废的,莎士比亚是江湖派.反之,他倒醉心于虚伪矫饰的小作家,认为《一个侍女的忏悔录》极有基督教精神.
    "大人物是用不到我们的,"克利斯朵夫说."我们应该想到别人."
    "别人?谁?布尔乔亚的群众,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影子吗?为这些人写作,表演吗?为他们而虚度一生,那才惨呢!"
    "对!我对他们的看法也和你一样,可并不丧气.他们不见得坏到哪里去!"
    "你真是个乐天的德国人!"
    "他们也是象我一样的人,为什么不能了解我呢?......而他们不了解我的时候,难道我就为之发愁吗?在这些成千累万的人中间,总有一二个赞成我的......这就得啦,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边的空气......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,那些少年,那些淳朴的老人,为你悲壮的美把他们从平庸的日子里超度出来的人.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时候的情形!把人家从前给你的好处和快乐转给别人,......哪怕只给一个人也是好的."
    "你以为真的有人会领情吗?我简直不敢相信......那些爱我们的人,其中最优秀的分子是怎样爱我们的?怎样看我们的?连会不会看都成问题.他们用着使我们屈辱的方式赞美我们;他们看到无论哪个江湖派的戏子,还不是感到同样的兴趣!他们把我们归在我们瞧不起的傻子队里.凡是走红的人,在他们眼里都是平等的."
    "可是,的确是最伟大的才能传到后世,成为最伟大的人."
    "那只是距离的作用.你离得越远,山显得越高.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,可是你和它离得更远了......而且谁能说这些的确是最伟大的呢?凡是默默无闻的古人,你认得吗?"
    "管他!"克利斯朵夫说."即使连一个人也感觉不到我是怎么样的人,我可还是我.我有我的音乐,我爱它,我相信它;它比一切都更真."
    "在你的艺术里你是自由的,你可以为所欲为.可是我,又怎么办呢?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东西,一演再演,演到你心头作恶.美国有些演员把《里普》或《罗伯特.玛凯尔》(《里普》为一喜歌剧,故事见华盛顿.欧文短篇名著《里普大梦》.《罗伯特.玛凯尔》为十九世纪风行一时的喜剧,剧中人罗伯特.玛凯尔为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.)上演到一万次,一辈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个无聊的角色.我们在法国虽还没到这个做牛马的地步,可是也走上这条路了.可怜的戏剧!群众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极小量的,修正剪裁过的,洒着时行的香水的......一个'时髦的天才,!不教你作呕吗?......浪费的精力不知有多少!你瞧人家怎么对付摩南的?他一辈子有什么东西可演?只有两三个人物是值得久存的:一个奥狄泼,一个卜里安克德.其余尽是无聊的东西!可是你想想罢,他可能创造出多伟大多了不起的角色!......在法国以外,情形也不见得更好.人家把杜斯(杜斯(1859—1924)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员.)怎样安排的?她的生命是为了什么消耗的?为了多少无聊的角儿!"
    "你真正的任务,是强迫社会接受强有力的艺术品."
    "白费心血,而且不值得.只要这些强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,就会失去诗意,变成谎言.群众的气息把它摧残了.窒息臭秽的城里的群众,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野外,什么叫做大自然,什么叫做健全的诗意;它需要一种象我们的脸一样褪色的诗.......啊!而且......而且......即使会成功的话,也不能充实生命,不能充实我的生命......"
    "你还想着他."
    "想谁?"
    "那个坏蛋喽."
    "是的."
    "如果你跟那家伙在一起,如果他爱你,你也得承认你决不会快乐,你还是会自寻烦恼的."
    "不错......唉!我自己也弄不明白......过去的生活需要我奋斗的地方太多了,我受的磨折太厉害了,再也恢复不了平静的心境,我心里老是烦恼,骚动......"
    "那是你没受过磨折以前早有的."
    "也许是吧......不错,我小时候就有烦恼."
    "那末你究竟要些什么呢?"
    "我怎么说得清?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."
    "我知道这种境界,"克利斯朵夫说."我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."
    "可是你已经成人了.我却永远是少年,根本是个不完全的人."
    "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.所谓幸福,是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而安于这个限度."
    "那对我是不可能了.我已经越出界限.生活逼着我,糟蹋我,把我变成残废了.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,又健康又美丽的女子,不至于象那些糊里糊涂的人一样."
    "你还是能够啊.我看你现在多好!"
    "告诉我,你把我看做怎么样的人?"
   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与和谐的情形之下发展起来的,非常快乐,爱着人家,也受到人家的爱.她听着心里很舒服,可是过后又说:"现在不可能了."
    "那末你应当象老亨德尔双目失明的时候那样对自己说,
    他又在琴上弹给她听.她把他拥抱了,拥抱她亲爱的疯癫的乐天主义者.他给她安慰;她可给他苦恼,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恼.她常常象发病一样的受到绝望的侵袭,又没法瞒着他;爱情使她变得软弱了.夜里,两人躺在床上,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时候,他猜到了,要求这个似近而实远的朋友把压着她的重担分一些给他;于是她忍不住了,扑在他怀里,一边哭着一边说出心里的话;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,很有耐性,一点都不生气.可是日子一久,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势必要打击他.法朗梭阿士唯恐他传染到自己的骚乱.她太爱他了,决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.有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;她答应了,借此强迫自己动身.她和他分手,使他心里非常屈辱.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.可叹两个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!
    "可怜的朋友,"她又悲哀又温柔的笑着说."咱们真不高明!将来我们永远没有这样美妙的机会,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友谊的了.可是没有办法,没有办法.咱们太蠢了!......"
    他们互相望着,垂头丧气,难过到极点,为了免得哭而笑着,拥抱着,分别了,眼中含着泪.他们从来没象分别的时候那么相爱.
    她动身以后,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......艺术中去......噢!群星密布,天上是一片和平!......
    隔不多时,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丽纳的一封信.她写信给他,这还不过是第三次;信中的语气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.她表示因为不再见到他而非常遗憾,很亲热的要他去,倘若他不愿意使两位爱他的朋友伤心的话.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,但并不奇怪.他早就料到,雅葛丽纳对待他的不公平的态度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.他喜欢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话:"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,只要你耐性等待."
    因此他就回到奥里维那边去,他们见到他表示非常快慰.雅葛丽纳特别殷勤,把她素来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,绝口不说足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话,她关切他的工作,很有见识的谈到一些严肃的问题.克利斯朵夫以为她改变了.其实她的改变仅仅是为讨他喜欢.雅葛丽纳听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时髦女戏子的恋爱,......那是已经传遍巴黎的新闻,......不禁对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,另眼相看了.她这一回久别重逢之下,觉得他果然比从前可爱得多,连他的缺点也不无魅力.她发现克利斯朵夫有天才,应当教他爱上自己才好.
    青年夫妇的生活情况并没好转,甚至更坏.雅葛丽纳烦闷得要死......女人是多么孤独啊!除了孩子以外,什么都牵不住她;而孩子也不足以永远牵住她:因为倘若她不但是个女人,而且是个十足地道的女性,有着丰富的灵魂而对生活苛求的话,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许多事情,而那是没有人家帮忙,不能单独完成的!......男人可没有这样孤独,哪怕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到女人那个地步.他心里的自言自语就足够点缀他的沙漠;而倘若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孤独的话,他就更加能适应,因为他更不注意孤独,而老是自言自语了.他想不到自己若无其事的在沙漠中自个儿说话,使身边的女人觉得她的静默更惨酷,她的沙漠更可怕,因为对于她,一切的语言都已经死了,爱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.他没注意到这一点;他不象女人一样把整个生活孤注一掷的放在爱情上面,他还关切着旁的事......但谁去关切女人们的生活和无穷的欲望呢?这些亿兆的生灵,怀着一股热烈的力量,自从有人类起,四千年来老是毫无结果的燃烧着,把自己奉献给两个偶像:爱情与母性,......而母性这个崇高的骗局,对千千万万的女人还靳而不与,对另一部分的女子不过是充实了她们几年的生命......
    雅葛丽纳在失望中煎熬.她有时感到的恐怖,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窝.她想:
    "我为什么活着呢?我为什么要生在世界上呢?"
    这样她就悲痛到极点.
    "天哪!我要死了!天哪!我要死了!"
    这个念头常常在夜里跟她缠绕不休.她梦见自己说着:"今年是一八八九年."
    "不,"有人回答她,"是一九○九年."
    她想到实际的年龄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岁,非常难过.
    "生命快完了,我还没有生活过!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?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?"
    她梦见自己变了四个小姑娘,住在同一间房里,分床睡着.四个都是同样的身材,同样的脸,一个八岁,一个十五岁,一个二十岁,一个三十岁.三个都染了时疫死了.第四个在镜子里照着,突然害怕起来;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,脸拉长了......她也要死了,......一切都完了......
    "......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?......"